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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颜元的“学琴”譬喻看由技臻道

发布日期:2019-11-11 09:12:40   来源:朱康有      

“譬之学琴然:诗书犹琴谱也;烂熟琴谱,讲解分明,可谓学琴乎?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,相隔千里也。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,是即琴也,辨音律,协声韵,理性情,通神明,此物此事也。谱果琴乎?故曰以书为道,相隔万里也。千里万里,何言之远也?亦譬之学琴然:歌得其调,抚娴其指,弦中求音,徽求中节,声求协律,是谓之学琴矣,未为习琴也。手随心,音随手,清浊、疾徐有常规,鼓有常功,奏有常乐,是之谓习琴也,未为能琴也。弦器可手制也,音律可耳审也,诗歌惟其所欲也,心与手忘,手与琴忘,私欲不作于心,太和常在于室,感应阴阳,化物达天,于是乎命之曰能琴。今手不弹,心不会,但以讲读琴谱为学琴,是渡河而望江也,故曰千里也。今目不睹,耳不闻,但以谱为琴,是指蓟北而谈云南也,故曰万里也。”

——颜元:《存学编》

颜元是清初著名的实学思想家。关于其教育思想的研究,近年来可以说洋洋大观,但还没有被充分发掘,比如其关于技能方面的教育思想就非常重要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技与道密不可分,由技臻道,我们所提倡的“工匠精神”就是这就是这种文化精神的鲜明体现。当前,重文凭、轻技能,重理论、轻实践,一定程度上制约了“中国制造”的步伐,也使大国“工匠精神”很难磨砺锻造出来。从书本到实践应用,再从知识到智慧,中间的道路还很长。这里,我想以清初实学思想大家颜元《存学编》中关于学琴的譬喻来说明此过程。

颜元把对古琴的学习分作琴谱学习、学琴、习琴、能琴几个步骤。在他看来,当时的“讲读”风气乃至于我们今天的读书学习,“以书为道”,仅仅还是停留在学习琴谱的理论阶段,与真正的琴的实践“相隔万里”也。把琴谱背记得烂熟,也能讲解得头头是道,但认为琴谱可“辨音律,协声韵,理性情,通神明”,甚为了不得,就是“道”,那就大加谬矣。那只是前人间接经验的系统逻辑总结,还用不到自己身上,用不到自己处理各种实际问题上,只是“死读书”“读死书”的反映。把能讲能读作为“求道之功”,与真正的无上之道不啻“相隔千里”。此时学到的知识是“死”的,是抽象到极端的东西,没有“激活”,没能转变成能量和物质,无法发挥现实的作用,是“死道”不是“活道”,是别人身上的道而不是自己身上的道,远远没有达到所谓的“以身载道”。

在记诵琴谱的阶段,顶多发挥的是眼睛视觉看的功能、心脑的记忆功能、口头的描述和表达功能。颜元没有说不要这个第一阶段的学习,而是纠正人们仅停留于此的误解。在第二步的“学琴”阶段,“歌得其调,抚娴其指,弦中求音,徽求中节,声求协律”,把自己的嗓子、手指、听觉等感觉器官调动起来,以使自己的行为、动作符合那个调、那个音、那个节、那个律。当然这一切背后的“指使”无疑应是自己的大脑。不过,在这个阶段中,虽然有自我主动地去“求”,不过仍显得十分生硬,说“主动”被动地符合客观的调、音、节、律亦可。可以体会到,在“求”中,仍有许多时候,跑了调、走了音、失了节、没了律。这一阶段,慢慢腾腾,一会忽高忽低,一会合不了拍,往往欲求不得,急火攻心,折磨死人,还没有真正“上路”。这一阶段,失败和挫折是难免的,而过不了“被动适应”这一关,就会浅尝辄止、半途而废。

在第三步的“习琴”阶段,“手随心,音随手,清浊、疾徐有常规,鼓有常功,奏有常乐”,我们看到情况有所反转,手的动作不再那么呆板,似能随心所欲,音声仿佛从手指间的上下拨动和纷飞中流淌出来。此处,颜元用了三个“常”字,说明主客观的规律合一,主体自身的演奏已经符合“常规”,故琴达到“常功”,奏演出“常乐”。这个阶段可以看作是,主观已经达至合乎客观规律的最高阶段。一般的艺术家经过长时期的演练,亦不难获致此境。

这还不是最高的境界。颜元说的还有第四步即“能琴”阶段——一个“能”字,最形象地展示出人的自觉能动性、创造性。在此阶段,可手制弦器也,可耳审音律也,所欲皆诗歌也。器可手做,乐可心成。从主客相分的“琴谱”阶段,到主体被动适应客体的“学琴”阶段,再到主客合一的“习琴”阶段,最终的造诣又有所反转:“心与手忘,手与琴忘”,达到了主客双忘,天人合一的化境;甚或主观创造客观,主体创生客体,“化物达天”,鬼斧神工,不露痕迹,人作天成。这才是人的“改造世界”乃至于“创造世界”的最显明体现。

颜元之学琴说,实际上较为完整地显示出从理论到实践的“中国式”意境。当然,之中个味不同,细加划分,小的阶段无穷,亦因人而异。以儒家言,“游于艺”,在“艺”中涵泳,艺不离身,正如《论语》中说,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”,所言并非几个隔离的阶段或几个互不相关的内容,毋宁为融为一体的相对区分而已:艺进乎道,艺中有道,艺即道也。这样看来,有一时的技能,也有终生的技艺。亦如道家庄子说,“技兼于事,事兼于义,义兼于德,德兼于道,道兼于天”,技艺合于事,事合于义理,义理合于德,德合于道,道合于天。此“道”,我们只能说是由技能熟巧后“修炼”出来的、由技艺专精后“冶炼”出来的。

有很多现象说明,我们在社会观念上对技艺的训练还不够重视。比如在招生和就业方面,职业院校毕业生方向有限,甚至有时还会受到歧视。2019年1月24日,国务院印发了《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》,其中提到“一大批普通本科高等学校向应用型转变”。这是一个重大教育理念的转变。因为我们不能把“技能”仅仅理解为“一技之长”、“一技一能”那么简单的事情,用中国传统文化来看,由“技艺”照样可以达到“大道”的境界。也就是说,从事技艺工作者,不可自卑自下,经过后天的努力,反复揣摩,同样能够进步到理论最后的高度——“道”。以职业学校为例,其优势在于实践,在于“手脑合一”。在练习中体悟提高,比那些“动脑动口不动手”的人要强很多。可能有的职业教育学校,认为自己文凭含金量不足,需要到本科高等学校去拿更高的学历。现在国家提出,这些经过本科高等学校的学生应“1+X”才能上岗。“1”指学历证书,“X”指代表某种技术技能的资格证书。“X”从哪里获取?这正是职业教育学校的长处——可以“反哺”那些满腹经纶却无一技之长的本科院校学生。

颜元以上关于习练古琴反映出的理念,不能不说有诸多启示可供我们培养工匠精神、建构职业教育文化来借鉴之。
 

(作者系国防大学教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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